懷念何老師 我在喇沙讀至中六，參加了香港高等程度會考，考進了中大。在迎新營中聽到哲學系陳特博士談到有人說，做學問，就好比原有的七寶樓台倒毁了，大家只是在檢拾原有樓台的碎片。陳博士說此話令他感慨良多，難道做學問竟然只是在重組難以重圓的真理？但對於台下的我來說，心中卻有另一番感慨——我的確曾到訪過七寶樓台，然而沒有珍惜機會，好好深挖，以後再與寶藏無緣了。 我想到的是何湞顯老師。忝為他的學生，但一直沒有認真聽其教導，倉卒進了中大，把中七略過了，也略過了我最喜歡，由何老師教授的中文科，留下了無數追憶。 ********* 我第一次認識何老師是中二時，他是我的中文老師。那時不知道為什麼何老師談到「閱微草堂筆記」，不知天高地厚的我竟在座位上大聲說作者是紀曉「風」。何老師也不道破，仍一半正經地講課，只是在言語間說做學問不可馬虎，得過且過；也絕不可認識少少，便自吹自擂。然後才轉入正題，說明「嵐」的讀法意義。何老師對我的指正可謂不著痕跡，沒一句說我錯誤，同學明則明，不明的也沒有笑我。自此我知道了自己的淺陋，上課時也不多語，只怕錯過了何老師的良言智慧。 我一直很佩服何老師，在「飛仔學校」教授大家並不重視的中文，上課時卻可以秩序井然，少見同學搗亂（記憶中其他科上得天翻地覆的課堂多的是）。何老師對掌握課堂節奏與氣氛自有一套，各種國學知識如數家珍，但又不令同學叫悶。同學都是「識貨」的，對何老師大多心存尊敬，即使無心學習的，也不會阻礙有心的同學。 何老師熱愛中國古典文學，然而絕不古板。他是當時少數會贊同學生閱讀武俠小說的老師。他認為金庸（是他告訴我們查良鏞的查讀「渣」）和梁羽生的文字功力不錯，讀其小說可讓我們認識中國文化。當然，他更為讚賞還珠樓主，在課堂上常介紹還珠的蜀山劍俠傳，當中的想像力如何奇詭，部份情節如何與科學發現相合。所以喇沙新校舍圖書館中的第一套武俠小說就是蜀山劍俠傳。可是大部份同學（包括我）都給這五六十本分冊嚇怕了，多讀了第一二冊便淺嘗即止，沒有與何老師蜀山論劍的機會。 何老師學識淵博，涵蓄中外。他講易經時會聯繫到超低溫理論；講蜀山時又講到丁肇中發現的Ｊ粒子。那時不知道老師說中文時又說英文字，很長一段時間我還以為他說的是「積」粒子。想來何老師真是字字珠璣，我們一班毛頭小子，在何老師跟前聽不懂或聽了便溜走的東西不知凡幾，真恨自己到了寶山竟然白白錯過了許多寶貝。 ********* 和何老師更多接觸是參加聯校中文辯論比賽的數年。何老師是辯論隊的顧問。難得喇沙竟然連續三年打入決賽。那時候，總決賽的題目在比賽日早上才宣告，我們只有數小時準備。在沒有互聯網的時代，顧問老師和一本辭海是我們重要的資料來源。何湞顯老師和另一位顧問陳漢忠老師與我們一早待在學校圖書館。收到題目，大家討論主要辯論方向後，辯論員和支援同學便分工搜集資料，撰寫演辭。顧問老師則不住提供各條可用資料，並替我們修改演辭。 記得1981年那場比賽，對方辯論員提到「自古成功在嘗試」，可是我們主辯陳德顯在總結時，竟然唸出胡適寫的全詩來回應，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此詩，以後數十年都記住了： 嘗試成功自古無 放翁這話未必是 我今為下一轉語 自古成功在嘗試 當主辯悠然讀出此詩時，大家都喝采。當然，背後的功臣是何老師。他將有用的材料都寫在小咭片上，作為我們辯論台上的子彈。他預期這首詩可以用得著，結果主辯不負厚望，出色地將「準備充足」演繹出來。 沒有何老師，我們不可能贏得比賽，讓一直陪跑的喇沙可以變成冠軍。 後來，在課堂上我才知道原來何老師對胡適的學問很不以為然，也許這是新亞系學人的共同觀感吧。不過，何老師對胡適的詩作仍有涉獵，可見他博聞強記，沒受門戶影響。 兩年後，喇沙又打入了聯校中文辯論總決賽。這時其他學校已視我們為勁旅了，期望總決賽有一番龍爭虎鬥。為表現友誼，我們和對手（嘉諾撒聖心書院）安排了在賽後互換禮物。但什麼樣的禮物能與比賽配合，又夠得體地在台上送予對手呢？ 答案就是何老師的字了。何老師鐵劃銀鈎的書法：「辯才無礙　盍興乎來」，裱在畫框中，在交換禮物時成了全場焦點，搶盡了鋒頭（還望那幅字還在聖心書院某處吧）。那時我想，何老師真是喇沙一寶，倚靠他深厚的學識底蘊，喇沙書院學生可以不失禮且自信地站到中文辯論台上，再次拿到冠軍獎牌。 ********* 在中六時我轉了讀文科，自然選修何老師的中文科。第一課是易經繫辭下傳。何老師絕不會限於講繫辭下傳內的文字。他花一堂時間仔細把易經乾卦的六爻都闡釋一遍，由見龍在田講到群龍無首。想不到古籍中的世界如此精采，令人大開眼界。那時聽他提到象傳中「天行健，君子以自強不息」，彷彿就感受到一股力量，大概這就是儒家的魅力。何老師正正將儒家的理想言傳身教，激勵我們進德修業，永不停息。 不過，怠惰的我總是辜負了老師的期望。那個學年的暑假，何老師說我們沒有中國文學根底，公開考試中有文學卷，難以應付。但課堂主要用來講範文，唯有用暑假來補文學了。何老師安排我分發了厚厚的油印補充教材給同學，在多個早上講解。何老師為了確保我們能夠應付考試，竟然自願犧牲自己寶貴的時間，在暑假也不停歇。不過毛頭小子的我們，暑假有各種吸引人的活動，所以補課的出席率一直不好，我也偶有翹課，有次甚至是為了去機鋪打機（當時竟有機鋪提供打機自助餐時間）而不上堂。回想起來，我真是何老師的不肖學生，把他的時間和心血都浪費了。 ********* 那年暑假，給中大取錄了，不是讀第二志願的中文系，而是一個我沒有選擇的學系，和何老師的聯繫也暫時終止了。在大學課堂上，我常常想像我沒有上的中七中文科的情況。人愈大，才愈發覺何老師說的即使是片言隻語，也足以為我一生的珍寶，少時都沒好好珍惜。 何老師的培育之恩，永遠銘刻心間。 願老師安息長眠，教誨永續，薪火相傳。 [文中所述之事年日久遠，記憶難免有誤。如有錯謬，萬望知者指正]